冰点特稿第1227期
烧不毁的家
她知道自己的手不能停,只有不停,才有生意。
那是烧成近乎一团的左手,拇指和食指间小小的缝隙夹着毛线,右手烧伤的断指和手背成90度垂直,虎口夹住钩针,慢慢钩出一朵太阳花。
在武汉市江汉路步行街一家购物广场出口处,她的摊位尤其热闹。时不时有环卫工人、卖雨伞的摊贩、餐饮店的工作人员和她聊天,她拿出塑料袋或白色塑料泡沫板,招呼他们坐下。
她叫芦桂芝,河南省商丘市人。1995年,家中的煤油灯爆炸,烧毁了她的手和脸。她3岁的小儿子郭小飞也被烧得面目全非,嘴巴长到一起,只留出吸管般大的缝隙。
为了给他们治疗烧伤,家里花光了积蓄,欠了债。芦桂芝的丈夫郭彦礼推着板车,带着妻儿讨饭。后来,芦桂芝用分辨不出手指的手画画,郭彦礼卖水果、糖葫芦,在几个城市漂泊。
最后武汉接纳了这家人,城管不赶他们,大儿子、儿媳织花,郭彦礼给花盆缠麻线,芦桂芝和郭小飞售卖,一家人因为花被绑到一起。
这个家不仅没有垮掉,还增添了一员——一个患有血管瘤的弃婴。捡到女孩时是个雨天,也是这个家最困难的时候,难楠同音,他们给女孩起名“雨楠”。
1
来武汉8年,芦桂芝没去过黄鹤楼,没逛过商场,即使是她常年卖花的江汉路步行街,也只是匆匆走过一次,还是在给顾客送花时。
在武昌区洪珞社区老旧的出租房里,装满花的纸箱、化肥袋填满了整个家,郭彦礼每天缩在狭小的过道里制作花,长达十几个小时。
制花很枯燥,郭彦礼把花和叶缠在铁丝上,嵌入到塑料花盆里,再给花盆刷黄胶,一圈圈缠上麻线。为了打发时间,他一边干活,一边看各种直播,“有声就行”,他抽烟厉害,连骑车都抽烟,5元一盒的便宜烟,一天抽三四盒。
花是一家8口人的生计。大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河南老家,钩好花后寄到武汉和长沙,郭小飞在长沙卖花,芦桂芝在武汉卖花。
江汉路是武汉最繁华的商业街之一,芦桂芝一坐就是八九个小时。她不吆喝,花上摆了一张写着“因火致残、收养弃婴”的纸板,编织花价格从5元到65元不等,最受欢迎的是40元的太阳花。
光顾花摊的多是年轻人,看她头发花白,不少人喊“奶奶”,但实际上,她只有54岁。有人看到媒体报道,专程来买花,有人付款时会多转10元,也有人嫌贵,跟芦桂芝讲价。
每卖出一朵花,收款信息就会传到丈夫和大儿子手机上。有顾客将太阳花的价格转成4元,家人会及时提醒芦桂芝,对方付错款。
芦桂芝从下午2点一直卖到晚上10点,饿了就买碗不加肉的汤面,7元一份,晚上回到家将近11点,一家人吃过饭,睡下已到深夜1点。
有花的日子,他们很知足,他们尝过没钱的苦。原本,他们是个幸福的四口之家,芦桂芝在家照顾孩子,郭彦礼经营一家窑厂,家里还有万元存款。
但突如其来的爆炸摧毁了这个家。1995年的一天,芦桂芝给煤油灯添油,小飞拿蜡烛点油芯,一声炮响,劣质煤油炸了。芦桂芝在医院里醒来时,听到丈夫在哭,她去照镜子,被自己吓到——没有头发,眼皮外翻,牙外呲,双手缠着厚厚的绷带,“跟鬼一样”。她去姐姐家住,外甥女吓得不敢睡觉,大儿子也怕她,躲她几米远。
小儿子烧得更重,脸和手烧得漆黑,入院几天不会说话,不哭,“就是忽闪忽闪有点气。”
一夜之间,家里一贫如洗。郭彦礼找过县民政局,领到200元救济款,眼看吃穿没了着落,他推着板车,车上坐着5岁的大儿子和3岁的小飞,芦桂芝跟在后面走,他们去讨饭,讨到钱就去医院治疗。
2008年,芦桂芝在河南一家医院治疗,发现医院侧门口躺着一个右半个身体布满血管瘤的婴儿,裹着红色棉被,在人群的围观下大哭。
她把孩子带回了家。“她有手有脚,我和小飞都没有手。她一把手就可以抵我们两个。”芦桂芝曾对别人说。
如今,13岁的雨楠帮芦桂芝扣扣子、提鞋。芦桂芝怕黑,晚上不敢一个人出门,有雨楠陪着就不怕了。
2
回忆那两年讨饭的经历,53岁的郭彦礼眼眶湿润,“那几年是真难。”
关于这对夫妻,什么声音都有,有人跟郭彦礼说,不能坏了良心,抛弃他们娘俩。有一次,郭彦礼拉着车,对面走来两个小男孩,一个男孩说,你看他媳妇多难看,男的还抱着她,要我我就不要。
隔着几米远,夫妻俩听到对话,什么也没说。